“这个孽障不能留。
扔到尿盆里溺死吧!”
我一出生,爷爷便亲口为我宣判了死刑。
奶奶的那双手托着赤条条的我。
眼前的脚底下便是一个硕大的铜盆。
铜盆里充满了黄溺。
我的命,险些的绝于此处。
是刚刚生产的娘,是只余下一口力气的娘。
她死命的咬着牙,从黄土炕上滚了下来。
她的身上滚了一地的灰尘,扑到奶奶的面前,死命的哀嚎,以头跄地。
据说,我出生的那天,整个村子里的人,都听到了我娘泣血的悲鸣。
那声音是真的惨啊!
娘的额头,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击在满是沙土的地面上。
娘的额头磕破了,猩红的鲜血顺着她的头顶,像河水一般划过她的鼻尖和下巴。
地上的沙土混着娘的鲜血,晕成了一滩湿漉漉的褐红色。
娘指天誓日的大声嚎啕。
“我的儿子是施家的孩子,他身上淌着施家的血。
我若说了一句谎,就让我此生不得好死。
我的儿是你们施家的血脉呀!
不要杀我的儿……。”
爹走进屋里,伸出他那硕大厚实的右手,一把薅住了娘的头发。
他拉着娘的头发便往门外拖,像拖一个牲口。
娘的身上哪还有力气,她的手脚疲弱的在地上蹬踹。
她大声的狂吼,叫破了喉咙。
“儿,不要杀我的儿……!
我的儿啊……!
啊啊啊啊……!”
奶奶抱着我的胳膊颤抖了,她,女人最了解女人,十月怀胎,奶奶晓得娘心里的苦。
可是爷爷依旧坚持。
“杀!”
爹也横着脸上的肉。
“杀!”
奶奶心软了,可是她不得不照做。
女人从出生那天起,便要听命于别人。
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,夫死从子。
女人就该干干净净的嫁到夫家,娘的命苦,娘活的凄惨,皆因为她不干净。
奶奶的两只手紧紧攥着我的双脚,她的臂膀在发抖,她的心也在发抖。
要怪都怪我出生的不是时候,倘若我再晚出生半个月……。
唉!
奶奶死命的闭上了眼睛,咬紧了牙。
忽的,不知何时。
我们家的门口聚满了村里的村民。
有人听见了我娘的吼叫声,他们都听见了我娘的嚎叫声。
村民们纷纷聚在我家门口。
终于,不知是谁,说了一句话。
“留下吧!
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嘞!”
越来越多的人发言。
“是啊!
孩子还小啊,错不怪孩子。”
“留下他吧。”
“胖小子呀,怎么舍得?”
围观的人越多,爷爷便越觉得没有脸面。
他的犟劲儿上来,听不进去分毫相劝。
村长也进了我家的门,他怒气的跺着脚,伸着手指,指着爷爷的脑瓜顶。
“胡闹!
这是新社会,杀人犯法哩!
你要是溺死这个娃子,我就让你一命抵一命。”
我活了下来。
不是因为血脉,不是因为亲情,不是因为怜悯。
而是因为新社会,新法制。
可是,爷爷认定我不是施家的种,爹也认定。
我出生不到一年,爷爷便气死了。
自那以后,爹便更加恨我,恨我娘。
把我当做眼中钉,肉中刺,丧门星,败家犬。
我是在爹的马鞭子下长大的,家里没有马,但是有一根牛皮做成的马鞭。
爹爹把我当成马,闲来无事便要抽打几下。
我像一头犁地的牲口一样活在家里,从五岁开始,便每天捡粪,背柴。
粪便可以生火,爹要求我,每天至少要捡五担的马粪。
那硕大的背筐,比我的身高还要高出半头。
村里兴办起了学堂,学堂里安排了一位从县城下放过来的教书先生。
同龄的孩子,都背着书包,拿着黄草纸的课本,去学堂里读书,认字。
国家下达的号召,知识兴国。
可是,从出生起到现在,我活了整整17岁。
我却连一天学堂也没有念过,一个大字也不识得。
我甚至,不会写自己的名字。
我的前十六年,每天活的像一个陀螺一样,不停的旋转。
无时无刻不在干活,出苦力。
家中的院子里,堆了满满一院子的晒干的马粪。
那都是我一次次的弯腰,用双手捧回来的。
我们家,终于不再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。
有的村民,家里没有柴火,就向我爹借粪。
爹开始充阔气起来。
双手掐着腰,兴致勃勃。
“哎呦!
还说什么借不借的。
随便担两挑回去嘛!”
我成年了,爹的身材也佝偻了。
爹再打我时,我不敢挡,但是我学会了躲。
自我出生起,村里的闲言闲语从来就没有断过。
小小的村庄,埋在深山里,与城市隔绝。
从村东头到村西头,拢共就那么几十户人家。
村民们的生活没什么乐趣。
我娘,和来历尚待考究的我,便是他们这十几年来,茶余饭后唯一的乐子。
所有的村民都认识我,他们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。
但是他们知道,我是一个野种。
折磨了爹16年的心结,因为村民们的谈资嘲笑,便结的越来越紧,越来越深。
终于,就在我16岁那年,爹对我下了逐客令。
他让我滚出施家,这辈子都不准回来。
娘舍不得我,奶奶这几年老糊涂了,却对我和娘越来越慈悲。
奶奶手里存了一些体几钱,再加上娘精打细算攒下的私房钱。
娘背着我爹,恳求村长,上下打点,才为我求来这么一个在义庄抗尸的活计。
旁人都瞧不起扛尸的,说我们晦气。
可是我却乐得自在。
抗尸匠多好,每天躺在义庄里,不消风吹,不畏雨淋。
每月有政府给我们发票子。
有人死了,我们便去出出力气。
还能够混上一顿丰盛的丧葬酒席。
若是百姓安居乐业,天下太平。
抗尸匠便更为轻松,躺着便把工资赚到手。
我喜欢义庄,因为这里舒服。
每天除了面对马小山一个会喘气儿的外,剩下的,就是一些枯木棺材和死人骨头。
死人多好,他们不会嘲笑,不能欺凌。
每天静静的躺在周遭,也算作一个陪伴。
只是现在,我能够明显的感觉到,这舒坦好日子,估计此刻就要到头儿了。
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?
天道昭昭,因果轮回。
村长说,现在社会都讲科学。
科学是什么,我完全搞不明白。
但是我听村里的教书先生说起过,说有什么三个字,叫“无神论”。
无神论,就是没有神仙呗。
这世上连神仙都没有,怎么还能有鬼魂?
可偏偏,那个昨天被我和马小山抬回来的余秀莲。
她的尸体竟在我的眼前,化作了一个厉鬼。
余秀莲把她的丈夫王川给杀了。
现如今,王川的尸体还躺在义庄的大殿里。
王川子肚皮都是破开的,我不敢回头。
我总觉得,王川的眼睛还在我的背后,直勾勾的盯着我。
马小山将自己的半个身躯,倚在棺材板子上。
他酒醒了,然后又捧起酒呼噜,再咕咚咕咚灌上两口。
马小山拍拍自己干瘪的肚皮,满足的打了一个酒嗝。
“呃……!”
声音震天响。
“你小子,想什么呢?”
我摇摇头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!”
我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义庄残破的庙门。
“老马,你说,我会死不?”
马小山一手抱着酒葫芦,一手抠着自己的脚丫子。
说起话来,吹的自己的胡子发颤。
“切!
是个人,都得死。
人得死,畜生也得死。
有死便有生,有生便有死!”
“我是说,我会不会被余秀莲的鬼魂害死?
就像王川一样。
成为余秀莲的口中餐,腹中肉。”
马小山听完我的话,忽的挠挠头,却不回答我,只是自言自语道。